管仲论
原文
管仲相威公,霸诸侯,攘夷狄,终其身齐国富强,诸侯不敢叛。管仲死,竖刁、易牙、开方用,威公薨于乱,五公子争立,其祸蔓延,讫简公,齐无宁岁。
夫功之成,非成于成之日,盖必有所由起;祸之作,不作于作之日,亦必有所由兆。故齐之治也,吾不曰管仲,而曰鲍叔。及其乱也,吾不曰竖刁、易牙、开方,而曰管仲。何则?竖刁、易牙、开方三子,彼固乱人国者,顾其用之者,威公也。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,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。彼威公何人也?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,管仲也。仲之疾也,公问之相。当是时也,吾意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。而其言乃不过曰:竖刁、易牙、开方三子,非人情,不可近而已。
呜呼!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?仲与威公处几年矣,亦知威公之为人矣乎?威公声不绝于耳,色不绝于目,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。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,徒以有仲焉耳。一日无仲,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矣。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威公之手足耶?夫齐国不患有三子,而患无仲。有仲,则三子者,三匹夫耳。不然,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?虽威公幸而听仲,诛此三人,而其余者,仲能悉数而去之耶?呜呼!仲可谓不知本者矣。因威公之问,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,则仲虽死,而齐国未为无仲也。夫何患三子者?不言可也。
五伯莫盛于威、文,文公之才,不过威公,其臣又皆不及仲;灵公之虐,不如孝公之宽厚。文公死,诸侯不敢叛晋,晋习文公之余威,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余年。何者?其君虽不肖,而尚有老成人焉。威公之薨也,一乱涂地,无惑也,彼独恃一管仲,而仲则死矣。
夫天下未尝无贤者,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。威公在焉,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,吾不信也。仲之书,有记其将死论鲍叔、宾胥无之为人,且各疏其短。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。而又逆知其将死,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。吾观史鰌,以不能进蘧伯玉,而退弥子瑕,故有身后之谏。萧何且死,举曹参以自代。大臣之用心,固宜如此也。夫国以一人兴,以一人亡。贤者不悲其身之死,而忧其国之衰,故必复有贤者,而后可以死。彼管仲者,何以死哉?
译文
管仲,名夷吾,是颍上人。他年轻时曾与鲍叔牙交游,鲍叔知道他很有才能。管仲生活贫困,常常占鲍叔的便宜,但鲍叔始终对他很好,没有怨言。后来鲍叔侍奉齐国的公子小白,管仲侍奉公子纠。等到小白立为齐桓公,公子纠被杀死,管仲也被囚禁起来了。鲍叔于是向桓公推荐管仲。管仲被任用以后,执掌齐国的政事,齐桓公的霸业因此得以成功,九次会集诸侯,使天下一切得到匡正,都是根据管仲的计谋。
管仲说:“我当初贫困的时候,曾经和鲍叔一起经商,分财利时自己常常多拿一些,但鲍叔并不认为我贪财,知道我是由于生活贫困的缘故。我曾经为鲍叔办事,结果使他更加穷困,但鲍叔并不认为我愚笨,知道这是由于时机有利和不利。我曾经三次做官,三次都被君主免职,但鲍叔并不认为我没有才干,知道我是由于没有遇到好时机。我曾三次作战,三次都战败逃跑,但鲍叔并不认为我胆小,知道这是由于我还有老母的缘故。公子纠失败,召忽为他而死,我被囚禁起来受屈辱,但鲍叔并不认为我不知羞耻,知道我不拘泥于小节,而以功名不显扬于天下为羞耻。生我的是父母,但了解我的却是鲍叔啊!”
鲍叔在推荐管仲辅佐齐桓公之后,甘愿身居管仲之下。鲍叔的子孙世代都在齐国享受俸禄,十几代人都得到了封地,往往都成为有名的大夫。所以天下人不称赞管仲的贤能,却称颂鲍叔能够识别人才。
管仲在齐国执政任相,使地处海滨的小小齐国流通货物,积聚财帛,富国强兵,办事能够与百姓同好恶。所以他说:“仓库充实了,人才知道礼仪节操,衣食富足了,人才懂得荣誉和耻辱。君主如能带头遵守法度,那么,父母兄弟妻子之间便会亲密无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