渡江云
山阴久客,一再逢春,回忆西杭,渺然愁思。
张炎
山空天入海,倚楼望极,风急暮潮初。
一帘鸠外雨,几处闲田,隔水动春锄。
新烟禁柳,想如今、绿到西湖。
犹记得、当年深隐,门掩两三株。愁余。
荒洲古溆,断梗疏萍,更漂流何处?
空自觉、围羞带减,影怯灯孤。
常疑即见桃花面,甚近来、翻笑无书?
书纵远,如何梦也无?
这是一首伤离念远的怀旧词。作者自辛卯(1291)南归,至己亥(1299)回杭州之前,多居山阴(绍兴),所以自称“山阴久客”。又云“一再逢春”,说明此词当为南归二年以后所作,时年作者已四十七岁。此时,家亡国破,一身孤旅,作为故国王孙,作品自多漂泊之感,怀旧之伤。
上片写景。空阔高远,是登高所见。先写远景,起两句为倒装句,“山空入海”,乃“倚楼望极”所见。山耸春空,天澄大海,起势十分壮阔。“风急暮潮初”,亦承“倚楼”而来。风急潮生,以景写情,用风、潮状翻腾之思绪,实为生花妙笔。接着写近景,“一帘鸠外雨,几处闲田,隔水动春锄。”在鸠鸟的叫声中,雨不停地下着;一畦畦尚未插秧的水田,从水面上映现着闪动的锄头。勾勒出一幅春天的江南水乡画图。笔锋以细间阔,句工又意新,描绘出了前人作品从来描绘过的春天的境界。“新烟”两句,念及西湖风光之好;“犹记得”两句,则念及旧居之适。“想”字是关键,触景生情,想到了“西湖”的“新烟禁柳”。清明改火,故曰新烟,唐《辇下岁时记》载:“清明曰取榆柳之火,以赐近臣。”禁柳,即禁官之柳,杭州为南宋京都,故称西湖之柳为禁柳。作者对西湖是十分眷怀的。正如舒岳祥所说:“(张炎)同社稷变置,凌烟废堕,落魄纵饮,北游燕、蓟,上公车,登承明有日矣。一日思江南菰米莼丝,慨然补被而归……。”由于作者思念之切、眷恋之深,无时无地不在想,所以,下面承以“犹记得”二句。“记得”由想而来。想是如今,记是过去;想是悬揣之词,记则是确切之念。由昔证今,由今忆昔,虽未点明今昔兴亡之感。而其意妙在不言之中。思念旧游、故居,即怀念故国。正如沈祖棻先生所说:“依依杨柳,自遗氏视之,与离离禾黍何殊哉?”真是虚笔远扬,宛转关情,清远蕴藉,凄怆缠绵。
下片抒情,纯以咏叹出之。
过片“愁余”二字,承上启下,概括全篇;亦收亦纵,曲意不断。
“荒洲古溆(xú絮),断梗疏萍,更漂流何处?”感叹自己漂泊无定。水溆,即水浦,小的港汊。舒岳祥说他:“不入古杭,扁舟浙水东西,为漫浪游。散囊中千金袋,吴江楚岸,枫丹苇白,一奚童负囊自随。”这里的三句词,正是这种漂流无定的生活的写照。“空自觉”三句,叹自己日愈销减。“围羞带减”,写腰围消瘦,带眼减缩,说明自己消瘦了;“影怯灯孤”,写自己的孤寂,而冠以“空自觉”,则见更无人关情及之,进一步叹喟自己的漂泊之苦!“常疑”以下三句,叹别久无书信相来。“桃花面”,谓人面艳美如桃花,指词人意中女子。崔护《题都城南庄》诗:“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”这三句,句句转换,层层推进,以清空之笔,状沦落之悲。末尾:“书纵远,如何梦也无?”就没有书相往来反诸无梦,层层深宛。纵观张炎这首词笔墨翻腾,意亦纡宛绘景之致,抒情沉挚,是词林艺苑的一首佳作。
郑思肖在为张炎词所作的序中云:“吾识张循王孙玉田先辈,喜其三十年汗漫南北数千里,一片空狂怀抱,日日化雨为醉……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,飘飘微情,节节弄拍,嘲明月以谑乐,卖落花而赔笑,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锦绣山水,犹生清响。”这首《渡江云》,即如是之词作。(贺新辉)